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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十三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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臨近午夜時分,租住的房間門被敲響。

略顯小心的叩門聲在靜謐的室內顯得格外清晰,不一會兒,又傳來旅館老板娘的叫喚,聲線壓得頗低,聽上去象是真的有什麽事。

起身下了床抄起外衣披上,回頭掃了眼被褥間隆起的一抹鈍圓弧度,想了想又把挽起的床幔重新放下,然後才慢吞吞地前去應門。

門扉外站的果真是旅館老板娘,與我一樣隨便披著件長袍,明顯也是睡夢中匆匆起身,見到我她也不多話,只說有人連夜造訪,此刻正在樓下廳裏等著。

“這麽晚不知道什麽事,不過看喬的樣子挺著急,不然你下去見見?”

停頓片刻,許是覺得讓一個單身女客半夜去見陌生男人有些不妥,她又接著說道,“哦~他是商業街最大一家銀行的經理,也是本島居民,大家都認識,不是什麽壞人。”

是銀行經理?我點點頭,走出房間,反手闔上門,跟在老板娘身後往樓梯方向走。

二樓走廊亮著壁燈,我們兩人並肩而行,快接近拐角樓梯的時候,她擡手半掩嘴角,打了個隱忍的哈欠,隨後顯得有些不好意思,“我家那笨孩子有點發燒。”

小鬼發燒?我楞了下,又想起晚餐時分,主人家確實有慌亂的動靜傳出來,然後又想到那小鬼發燒的原因,多半是因為在巷子裏的事…呃?好吧~也和我有些關系。

靜靜瞥了老板娘一眼,我低聲說道,“嗯~那您就先去休息,我自己招呼客人就好。”

說完之後,給了表情有些猶豫的老板娘一個合理解釋,“之前有事拜托經理先生幫忙,可能是有消息了。”

自家熊孩子生病,母親自然也心神不寧,作為客人,其它雜事能不麻煩,就不必麻煩人家。

嘴角微微抽搐送走再三保證‘有什麽事就大喊一聲,我家先生拳頭頗硬’的老板娘,目送她一步三回頭走回自己住所,我擡手扶了扶額。

這樣熱心又周到的普通人,我果然招架不住。

邊搖頭邊嘆氣,可是不知怎麽,心頭某個角落竟是軟得一塌糊塗。

…………

等在樓下的‘喬’,果然是銀行經理。

他坐在大廳一角招待客人用的沙發裏,身後墻上壁燈映照下,白天還沈穩幹練的男人此刻散發著濃厚的頹敗氣息,甚至連我出現,並且走到附近都未曾察覺的樣子,只瞪著面前空氣怔怔出神。

就著昏黃燈光打量他半晌,我瞇了瞇眼睛,低聲問道,“經理先生找我?”邊說邊走到他側手邊單人沙發上坐下,抿抿嘴角,“看您的模樣,似乎有什麽壞消息。”

即使是有少許柔和效果的昏暗光線,也掩不住這人無比鐵青的臉色,與眉宇間的那份壓抑驚惶;猶記得初見面那天,在我刻意威嚇下,經理先生僅僅是驚懼片刻,很快就恢覆平靜。

此時…究竟發生什麽,令得他這般失態?

等了好一會兒,這男人才象是緩過神來,一雙眼睛慢慢地眨了眨,呆滯的移動視線,對上我的目光,眼神顯得微微渙散,身體也在不自覺發抖。

看他這樣表現我更是詫異,想了想,起身往廚房走,“您稍等,我給您倒杯酒過來。”他簡直象是突然被宣告自己身患絕癥明天就要死了,給他定定神也好,至少能把話說清楚。

才剛走出幾步,我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一記短促的泣音,是經理先生,間隔幾秒鐘,他用沙啞的幾乎無法連貫的語調,開始斷斷續續敘說。

他說,“白天我接到電話,是趕回去處理緊急事件。”

“一位大客戶毫無理由撤走所有資金,對方甚至連因此造成的重大損失也顧不得,沒過多久,陸陸續續又有幾位投資者開始毀約。”

“事件發生得很突然,並且詭異,於是我向總部探聽消息,結果一無所獲。”

“金融投資業的資源一直都是共享的,有些東西大家其實心知肚明,世界政府在某些方面也睜一眼閉一眼…”

“可是今天,無論我怎麽試探,大家竟象真的毫不知情。”

“即使是經濟風暴,也不可能事先一點預兆也沒有,更別說,七水之都的投資一直以來都利潤豐厚。”

聽到這裏我怔了怔,回過頭卻發現經理先生同樣盯著我看,眼神難以描述,比起先前的死氣沈沈,此刻他的目光帶著一種破釜沈舟的決然。

…………

挑了挑眉,我返身折回原先的位置,下巴輕輕擡了擡,“經理先生有話就直說,若是我幫得上忙…要知道,我還有好大一筆錢在您手上握著呢~”

話音剛落,這男人繃得死緊的身體松弛下來,仿佛溺水之人終於抓到救命稻草一樣,又是絕望又是希翼的神情。

他牢牢瞪住我,語調急促的接著說道,“我動用了所有關系,甚至透過渠道找到一位替海軍本部將領打理財務的私人顧問。”

“那人是我的老朋友,因為他在做的事牽涉到的東西很要命,若不是走投無路,我也不會去打擾他。”

“接到我的電話,他只給了我一個建議。”

說到此處,經理先生忽然象是要哭出來,嘴唇顫抖幾下,又擡手抹了把臉,方才接下去,“他讓我立刻出門買張船票離開七水之都,逃得遠遠的。”

“可是…我怎麽能離開?”經理先生睜著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,音調連同他的表情一起破碎不堪,“這是我的家園,我在這裏出生、成長,在這裏生活,這個島嶼是我的人生。”

“之後我再打電話過去,我那朋友卻怎麽也不肯再接起;倒是總部,我的上司親自交代,無論如何,您想辦的那件事,能拖多久就拖多久。”

“啊嘞?這麽說一早就認出我了?”我勾了勾嘴角,半笑不笑的說道,“您的膽子真不是一般的大。”

其實我與他都心知肚明,初次見面那天,他已經認出我了,兩億七千九百萬的賞金犯,對普通民眾來說,幾乎等同於惡魔了吧?

這人認出我還若無其事替我奔走,說實在我開始很驚訝,後來覺得許是錢財能通神,所以對於資費我也聽之任之,雙方交談間更是默契的避開敏感話題。

如今,他肯揭開那層窗戶紙…實在也是勇氣可嘉。

經理先生有些自嘲的笑起來,“您不知道,我們這行誰的錢都賺,無論是海軍,亦或者海賊,而政府也是默許的。”

“我的上司給了這樣一個工作,竟然沒想過,倘若您發現了,我的下場會如何。”

直到這個時候,或者是覺得情況壞到不能再壞,經理先生反而冷靜下來,眼睛裏褪去混沌焦躁重新凝聚神采,目光譏誚而尖銳。

“總部的人當然不會在意,死亡/名單對無關者來說,不過一組數字而已。”

“直到晚上,我的朋友又給了我一個電話。”

“他讓我自己想辦法,接著又說…”

他沈默下來,身體微微前傾,一雙手架到膝蓋上,十指搭成尖塔狀,靜靜看了我很久,低沈的音色隱隱透出幾絲悲涼。

“西海奧哈拉。”

…………

我緩緩瞇起眼睛,心頭某個久遠記憶驟然浮現,飛速翻卷的畫面,激得血液逆流,一瞬間殺意疊起。

空氣蕩起幾縷震動,嗡鳴聲中,側對面的男人睜大眼睛,渾身一顫象是要跳起來,隨即又想到什麽似的一雙手死死攥著沙發邊緣,強自咬牙坐著不肯動彈。

見狀我怔了怔,飛快卸掉無意識間暴漲的戾氣,低聲說道,“那麽——您希望我怎麽做呢經理先生?”

能為了故鄉尋上門來,這男人的勇氣多少令我有所觸動。

“倘若我做得到,請盡管說。”

為了他那句‘這是我的家園…’,力所能及的事,我也不會推托。

男人面色一喜,不知怎麽又倁躇片刻,而後他起身站到我一米開外,深深地鞠下躬,“請您離開這個島嶼,可以嗎?”

“實在很對不起,只是…”男人保持著折腰的姿態,不停的道歉。

“對不起,真的真的對不起——”

…………

過了很久很久,直到這男人不再說話,卻也仍舊把頭埋得很低很低,不肯起身;我盯著對方落在膝蓋位置將褲子布料攥得皺起紋路的雙手,嘆了口氣。

“為什麽要道歉呢?”

只是請求我離開的人,只為故鄉心驚膽戰的人,其實算是受害者的人,為什麽反過來對我這個即將引發災難的人道歉呢?

經理先生的朋友透露的信息很明顯了,那些撤走的資金,他上司交代的事,銀行總部其他人的避之不及,說到底都是海軍要對七水之都采取行動。

目標不巧正是我這個兩億七千九百萬的賞金犯。

西海奧哈拉是一個提示,也算是警告…毀於戰火的,我的故鄉之一,經理先生的朋友要說的是屠魔令。

也算是難得,他竟有這樣肯不顧自己的朋友。

男人渾身一顫,半晌方才慢慢直起身,那張終於擡高的臉,面上殘餘水漬,一雙眼睛更是紅通通的,“真的很抱歉,提起您的故鄉…”

“我,我只是…”他象是不知該怎麽說,一時就這麽哽住。

我閉了閉眼睛,沈沈呼出一口氣,掩去眼底最後一絲獰厲,才重新睜開眼睛,放緩了表情,輕聲回答,“明天我就走,若是不巧道路已經被封鎖…”

[全能之書]的咒文卡尚未恢覆,尤其是幾種作用於空間轉換的,也不知為什麽,可能是我之前過於頻繁使用的緣故,造成咒文卡修覆時間比預期緩慢。

如果天亮後立刻出行,我只能選擇別的交通工具,可是這樣就無法保證什麽,海軍方面一旦行動,首先要做的就是封鎖七水之都通向外界的渠道。

加上那船工說過,水之諸神要來了。

或許真的是命運…那種讓島嶼居民無比戒備的颶風災難,也是一種天然的包圍圈,海軍如果掐準時間,還真就甕中捉鱉。

皺了皺眉,看著神情微變的男人,我多嘆了口氣,“無論會發生什麽,我可以保證,七水之都不會因為我的關系,重蹈當年奧哈拉的覆轍。”

我能做出的保證,也只能如此。

…………分割線…………

結束這場談話,回到房間躺進被褥,我怎麽也沒辦法安心入夢。

滾來滾去無數回,最後我睜著眼睛,楞楞盯住眼前;床幔遮蔽天光,視野所見一片昏暗,原本該是與往常無異的夜晚,睡眠卻不知所蹤。

一閉上眼睛,就看到那片火海。

映徹整個黑夜的,連天空都要燒穿的猩紅。

我仿佛還能嗅到濃烈硝煙,被轟炸的森林嗶啵作響,燒灼的蛋白質散發焦臭…整座島嶼無聲哀嚎,末日一般悲慘。

沸騰的海風,炮彈呼嘯著撲向民眾搭乘的避難船…

叔叔、嬸嬸、我的弟弟,無數張我認得不認得的臉…一瞬間化為灰燼。

刻骨難忘的記憶,那種怨毒,即便是已經將八歲的意識徹底分割出去,我仍舊輾轉難眠,心頭仿佛有什麽東西在啃噬,一點一點的侵蝕理智。

眼前的黑幕變得更加濃厚,我擡手攥著衣襟,微微喘息…蒙昧中,身側有東西動了動,刺入混沌的腦海。

我重重呼出一口氣,松開揪著布料的手指,另一手蓋到抖動的被褥上,不輕不重地拍撫,片刻之後,感覺到那抹不安漸漸消失,又收回手轉而壓在眼睛上。

“嚇著你了,對不起。”我低低的對著空氣自言自語,隔了一會兒,被褥蠕動幾下,圓潤溫熱觸感貼到腰際,蹭了蹭,就乖乖的不動了。

摸索著用手背觸了觸,我終於閉起眼睛。

…………

察覺房間內的異樣那刻,正是我迷迷糊糊欲睡不睡的時候。

剎那間陰冷的壓迫感,猶如一滴冰水直直砸在眉心,我猛地睜開眼睛,黑暗中,瞳孔不自覺縮緊。

來人憑空出現,真正進入這個房間的卻只有一位,行進時無聲無息;另外還有一道存在感半隱半露,象是隔著空氣站在別的地方…

真正的空間能力者?

說起來,這個世界真正與空間相關的惡魔果實能力,還真沒遇見過,繆斯號廊橋制造者其能力更類似積木或者魔方,變化萬端的場所,是能力者將整座海上浮城切割成無數份,最後任意堆疊拼接。

然而此刻出現的,確確實實是撕開裂縫將兩處場所接駁。

原來真的有?我微微勾起嘴角。

電光火石間心頭掠過無數雜念,那道掩飾得極好的氣息已經掩到床邊,幾乎同一時間,垂落的床幔裂開一線。

外面同樣昏暗,我盯著幾乎無法辨別的墨黑,柔聲問道,“這麽晚了,有事嗎?”

來人驀地一僵,顯然是反應不及,這一瞬間的疏忽使得附著在床幔上,早已恭候多時的細黑絲線猛地撲上去。

幾下微不可察的動蕩,床幔隨即掩闔,密閉的床裏多出一道頻率有些失序的心音。

“外面那位別動,不然你的同伴死定了。”

丟下一句話給等在角落空氣裂縫裏的另一位,我緩緩坐起身,按開床頭燈,然後好整以暇探手扣住斜躺在身側,被裹得象只草履蟲的不速之客。

居高臨下俯視著這位蒙著頭面,一色黑衣的…男人,長著一雙冰冷而恐怖的眼睛,墨黑瞳色,盯著人看的眼神,如蓄勢待發的野獸。

擡起另一手覆上去緩緩游移,領略一番結實緊繃的肢體線條,我挑了挑眉,不懷好意的舔舔嘴唇,“你的味道聞起來不錯。”正好餓了,當個宵夜怎麽樣?

聞言,來人眼底掠過一絲混雜出乎意料與惱火的神采,然而轉瞬間他又平靜下來,被人制住要害命在旦夕,眸光竟也波瀾不起。

那是一種對生命徹底的漠視,無論是對自己,還是對其他人。

…………

我嘖了聲,收起作亂的手,並且松開纏在對方咽喉上的絲線力道,“有事請說,沒事你就去死吧——”

過了一會兒,仰躺著動彈不得的男人森然開口,“妮可.羅賓。”聲線陰冷低沈,與他那一身氣質頗是相得。

“廢話!”我沒好氣的哼一聲,眼睛落到床幔處,陰測測笑了笑,“再接近一步試試?信不信落在我手上的人,連屍體也不給你留下。”

幾秒鐘前驟然逼近的存在感猛地停滯,我收回註意力,把視線落到捕獲的這位身上,“我到七水之都也有幾天,你們現在才找上門,我想應該不是沖著我的項上人頭來的。”

“海軍——”想了想,我立刻否定自己的猜測,“你的氣息和在小巷裏遇見那小哥類似,不是海軍,也不是海賊。”

停頓片刻,我瞇起眼睛,多少有些不愉快起來,“世界政府的情報機關,你是間諜?”

落在我眼底的,這人的眼睛,剎那間瞳孔收縮如針尖,沈沈瞳色更是晦暗混沌,“你知道了什麽?”他壓低聲線,音色嘶啞,眼眸瞳色映著光幾經變化,戒備中帶著殺意。

“不,我只是能辨別出來,你與那小哥身上都帶著黑暗氣息,一眼就能看出來…”我靜靜與之對視,半晌,勾了勾嘴角,慢慢俯下去,“那種白色的黑暗。”

男人渾身一僵,下一刻纏繞著他的黑絲驟然收緊,割開衣料,深深嵌入皮膚…

腥甜血氣在鼻端蔓延開,我舔了舔對方皮開肉綻的脖頸,卷走幾滴溫熱,隨即又收回他身上所有黑絲,自顧自鉆回被子,扯過枕頭塞在腰上,半倚半靠。

“滾吧——”連痛都不會喊,真沒意思。

仰躺在被褥上的男人沈默幾秒鐘,掙紮著坐起身,一手按住咽喉幾乎切斷氣管的傷口,掀開床幔,躍了出去。

腳一落地,男人微微一晃,隨著他稍顯劇烈的動作,有濃膩的鐵銹味迸射而出。

朝前栽倒的男人被外面的同夥接住,另外那人倒吸一口氣,卻也沒做什麽,只是架住男人,帶著他迅速後退,看過來的眼睛,目光充滿驚懼。

…………

註視這一幕的我,無聲微笑,不殺人已經手下留情,哪裏容得下你全身而退呢?

要不是現在動手,可能會被海軍知道已經打草驚蛇,那些黑色絲線象漁網一樣,只需再多點力,能當場把人分成無數份。

退到角落的兩人,以如我預計一半也出乎意料的方式離開。

那位等在外面的高大男人,反手在身後空氣裏開出一道類似門的東西,隨後這兩位始終不敢轉身的人就保持面朝我的姿勢,跌入門後。

不多時,空氣中最後一縷餘波歸於平靜。

我冷笑一聲,勾了勾指尖,停在床柱邊緣的黑絲松開勾起的簾幔,隨後,拉下半立的枕頭,放平自己,繼續被中斷的睡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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